记者手记:走进那遥远的冬牧场

社会万象新华网2018-02-11 2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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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华社乌鲁木齐2月11日电题:记者手记:走进那遥远的冬牧场

新华社记者

4个人的巡诊队

记者张晓龙:

新疆是个遥远的地方,而包扎得尔冬牧场是新疆人眼中遥远的地方。

包扎得尔地处天山深处,2200多平方公里的区域内散居着1500余户牧民。这里是一处难得的冬季牧场,每年9月末,牧民们会赶着牲畜来此过冬,一直到来年3月才转去春牧场。

山高路险的包扎得尔缺医少药,曾经,普通的阑尾炎都能夺走人性命。

“当时,全县百分之七八十的牧民冬季都要转场去包扎得尔,一些人去世了也运不出来,只能埋在大山里。”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特克斯县包扎得尔牧区卫生院院长叶力夏提说。

1978年10月,当地党委政府建立了包扎得尔牧区卫生院,大山里从此有了一支巡诊医疗队。40年来,卫生院几代医务工作者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走进冬牧场,免费为牧民治病。

为探访这支深山里的巡诊医疗队,仲冬时节,我和4名同事从乌鲁木齐辗转2天,行程近900公里,才抵达特克斯县琼库什台牧业村——这是医生巡诊的起点。

医生骑马巡诊一趟需要10到20天。一个冬天至少要进山三趟,才能勉强把牧场内的牧点走一遍。

“条件太苦,留不住人。直到今天,卫生院也只有8名医生。”叶力夏提说,上级部门已经意识到这一点,除了给予卫生院财力物力倾斜外,州卫生计生委正积极协调专业院校拓宽全科医生培养渠道,充实卫生院人才队伍。

按计划,这次进山巡诊的医疗队由叶力夏提、张红英、赛山和阿斯哈提4名医生组成。

“我们这趟要3次翻越海拔4000米左右的达坂,6次蹚过尚未完全封冻的冰河。如果天气给力,10天可以出山,如果遇到暴风雪……”叶力夏提没有讲下去。

我们铁了心要随医生们巡诊的5位记者,就这样开始了一场可谓生死线上的采访。

赛山的牵挂

记者郭燕:

“从这里进山,我们就和外界完全失联了,没有信号,没有网络,没有水电,没有商业……”叶力夏提话音未落,拎起一副沉甸甸的马褡裢,用力甩到马背上。

“得尔,得尔!”医生赛山不断冲马发出指令。我的马依旧不听话,总试图在悬崖边掉头。

进山第二天,到达海拔4085米的乔拉客苏达坂,走到一半时,脚边覆雪的碎石陡坡上,一条血痕就在我眼前,血痕尽头是一个黑点。那是失蹄掉下去的牛。

赛山在包扎得尔长大,在牧区卫生院工作了16年。

这里几乎没有他不认识的山路,没有他不知道的牧民。他有个小本子,每到一处都会做记录。这个山坡的男人有胆囊炎,那个坡顶的妇女有高血压,山腰上那家孩子感冒了,这次还得去问问。

为了看望一户牧民,多走一天路,值得吗?

“没有值不值的,每个地方都要走到,这里的牧民需要医生。”赛山笑容温和,平静的语气中透着坚定。

刚翻过陡峭山坡,身体有些发福的赛山没来得及调整呼吸,便忙着为山腰上的几户牧民发放免费药品。

“1天2次,每次3片……”叮嘱完还不放心,他从口袋里摸出笔,用哈萨克语将剂量说明、注意事项誊写在药盒背面。

巡诊路上,赛山总是说哪里有病人,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直到第四天傍晚,抵达卡拉斯依勒牧点,赛山才说到自己。他说,他放羊的亲弟弟曾在此被风雪围困,失去了8个脚趾,落下残疾。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他向我摆摆手,不愿继续说下去。

那天晚上,赛山主动唱了一首歌:“在包扎得尔的冬天,我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只有一颗心困在山里,流淌着泪水思念着你……”

后来,我才知道,巡诊前赛山母亲已然病重。这趟巡诊结束后的第11天,赛山的妈妈病逝了。那首歌,原来是这位宽厚的中年男子唱给妈妈的!

牧羊人之吻

记者江文耀:

进山第三天傍晚,在牧羊犬吠声中,巡诊医疗队抵达科克苏河北岸的阿克塔斯牧点。

骑马走近那幢山崖上的木屋时,61岁的老牧羊人阿贾克拜尔穿着整齐的灰色中山装,已等候多时。

叶力夏提赶忙勒缰,从马上一跃而下,一边用哈萨克语问候着,一边紧紧握住老人的手。

“让我亲亲你吧,我的医生!”望着比自己高出一个脑袋的叶力夏提,阿贾克拜尔难掩激动。

一个年迈的男人竟想亲一亲另一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假如没来这牧区,我一定理解不了牧民的举动。

牧民在陡峭的悬崖转场、在孤寂的山岭安家、在多狼的山谷牧羊,这样的生活炼就了他们刚强的意志,却也侵蚀着他们的身板。

喜饮烫茶、少食蔬菜的饮食习惯对消化系统百害无益,数九寒天里凿冰汲水,牧民成了关节炎多发人群。牧区没有“坐月子”的条件,女人长期操劳,疾病缠身。

为确定拍摄点,我请叶力夏提给我指明行进路线。他找来一张纸,画出他独特的“上南下北”构图,画出条块分割的6个行政乡,再画达坂、河流、牧民转移点……

叶力夏提把包扎得尔全部装在了心里。

作为有4年“驾龄”的无人机机长,这次在牧区航拍的经历让我终生难忘。

无人机监视器里,医生们的身形时而渺小,在冰雪覆盖的达坂上变成几个小小的黑点;时而伟岸,斜向而来的阳光将他们投射到地面的影子大大地拉长。

为解决牧民出行难题,县委县政府去年把进入包扎得尔的部分路段列入农村路网升级改造工程,近40公里山路将按四级公路标准进行建设,今年8月完工。

尽管道路正在拓宽,但大部分牧民的家远离交通要道,有的在山顶,有的在深沟,只有骑马才能抵达。

我和叶力夏提骑行在马队最前面。他对我说,重山环绕的冬牧场里,牧民生病了靠等、靠盼,熬不住了才请邻居送下山。每当想到山那头的期待,就恨不得把马赶得再快点。

每次出发前,他会灌满一塑料壶白酒,塞进马褡裢里“压身”。

“如果谁在达坂上害怕了,就喝上几口,把自己完全托付给马……”

“不管牧民住在哪条山沟,不管有多危险,只要牧民能走,我们就能走。”叶力夏提说这句话时像个英雄,“因为我们是守护牧民健康的最后一道防线!”

柔弱的“女汉子”

记者毛咏:

身材娇小的张红英44岁,是医疗队唯一的汉族女医生。军大衣穿在她身上,下摆几乎碰到脚背。上马还得同伴扶一把,不然就得找个大石头站上去,才能跨上马背。

冬季进山必须戴棉帽,张红英每次摘下帽子为病人听诊时,总是头发凌乱,加上又没穿白大褂,怎么看都不像个医生。

白天,山里木屋的采光全靠糊着塑料布的窗户和推开的门。张红英和正在输液的病人坐在光柱中,那情景更像两个女人在唠嗑。

我有些惊诧,张医生咋就那么厉害!看病也就罢了,打点滴从来都是一针准,干脆利索,手脚麻利。

我更服她产检的水平。一个听诊器,加一只在腹部探摸的手就能搞定。她是山里孕妇们的主心骨,有她在女人们就踏实。

10余年来,张红英亲手迎接的小生命已超过30个,这些哈萨克族孩子亲切地称她为“脐带妈妈”。

我终于明白了全科医生的含义,也发现了这弱小女人的强大。

但强大的“女汉子”也会倒下。

从进山开始,我俩就一直挨着睡在墙边。张红英每天给一房子人铺好褥子后才睡下。

她嘱我,用军大衣蒙着头睡,被冻醒的次数会少些。

进山的第三天夜里,险途的惊吓、骑马的疲惫、采访后的放松让所有人很快进入梦乡。

半夜时分,我隐约听见张红英喘息声急促异常,赶紧翻身呼唤。

手电筒光线下张红英脸色更显苍白,双目紧闭,汗水打湿的发梢粘在脸上。我大声喊着:“张医生醒醒!醒醒啊!”

“快喂她丹参滴丸!”

“快喊赛山医生来!”

屋里一片混乱,我无暇他顾,只管死死掐住张红英的内关穴,生怕一松手,就再也拉不回这个“女汉子”了。

终于,张红英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声音。

“好了好了,张医生醒过来了!”

高原缺氧?过度劳累?思念早逝的丈夫?张红英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倒下的。天亮后,她没要求任何特殊关照,照样跨上马背,开始新一天的奔波。

不能说的秘密

记者滕沐颖:

进山第五天,在海拔3580米的阔克乔克达坂顶部,阿斯哈提赶着马上坡,没想到,马儿突然打了个趔趄。

阿斯哈提失去平衡,从马背跌落,一只脚卡在马镫里。

在一阵惊呼声中,阿斯哈提死死拽住缰绳,终于拔出脚,就地躺在坡上。

“他走得太急了……他的马第一次上山……还好这儿坡缓……”同事们为他感到后怕。

半小时前,大家牵马向陡峭的冰达坂“冲刺”,阿斯哈提与赛山一溜小跑,把所有人甩到后面。

阿斯哈提这一摔吓得我不敢骑马了,手脚并用,才爬过了山尖最后100多米碎石坡。

翻过达坂,我仍在恐惧之中,直到傍晚钻进牧民家的木屋,眼泪才抑制不住地淌下。在迟到的眼泪里,有死里逃生的后怕,有对自己懦弱的羞愧,有对这群医生的心疼。

这样的路,我再也不想走第二回了!

阿斯哈提安慰我:“小滕,咱们把最难的路走完了,接下来都是‘小坡儿’。”

他和我一样也是90后,今年27岁,毕业后先在县城计划生育指导站工作,2015年考入牧区卫生院,今年是他第三次冬季巡诊。

“第一次进山很害怕,马道又窄又滑,一个不小心,人和马可能就都没了。”他说,“然后,就习惯了。”

阿斯哈提对我说自己也曾后悔过,那是在刚到只有8个人的牧区卫生院时,在途经“搓板路”赶往卫生室时,在包扎得尔翻越山尖时……

“但一看到牧民澄澈又渴望的眼睛,就感觉一切都值。”

相貌英俊的阿斯哈提新婚不久,但他从未向妻子透露自己的工作环境,也从不把包扎得尔的崇山峻岭拍入手机。每当妻子问起,他都淡定地说:“不要听别人瞎说,现在路修得好得很,没有不安全的地方。”

这次为期10天的巡诊,医生们诊治了300多人,发放了近600盒(瓶)50种类别的药品。叶力夏提告诉我们,过去10年,巡诊队诊治的牧区患者已超过2万人次。

[责任编辑:myed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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